佣金从日赚500到几十 她们亲历团购退潮

Connor 火必官网 2025-10-14 1 0

佣金从日赚500到几十 她们亲历团购退潮

讲述者供图

摘要:

在湖南湘潭下辖的一个村庄,一群中年女性参与了传统生活与消费模式的改变。她们大多45岁以上,子女已成年,本身各有职业——小卖部店主、鱼贩、木材商,后来又多了一重身份,社区团购团长。

暨南大学研究生黄鹰称她们为“斜杠阿姨”,是村里最忙的女人,在带孙辈、忙家务之余,连接起互联网消费平台与村民的“最后一公里”。黄鹰的家乡就在这个村,她用了一年半时间,深度跟踪了其中七位。

她们加入时心思各异,有人想为自己挣零花钱,有人想为子女谋一份钱。而“百团大战”后,多数平台撤离,她们的心态也从“卷”变成“躺”——竞争惹出更多麻烦,钱却越赚越少,规则在人情关系中失效。这群阿姨如今怎样了?

以下内容根据黄鹰的讲述,及其公开发表的论文《“斜杠阿姨”作为“人肉补丁”:平台经济浪潮下的乡村团购“团长”研究》等资料整理。

口述|黄鹰 文|徐巧丽 编辑|陶若谷

村里最忙的女人,开始内卷

我们村在湖南长沙和湘潭的交界处,10个团长都是女性,7个年龄超过45岁,且育有成年子女。

我在暨南大学读研究生的时候,和浙江台州、广西桂林的同学交流起来,他们村里都没有乡村团购。我好奇我们村的阿姨为什么做团长?2022年冬天,我妈妈骑着小电驴载着我,拿着鸡蛋、牛奶和烟,去她们家里拜访。

第一个去的是吴春芳家,她不是最早的团长,第二个也算不上,但做得最积极,最会来事儿,一开始就主动送货上门。她让丈夫教她开三轮车,拿着清单一家家送上门。三轮车是个技术活,个别的路没有做硬化,坑坑洼洼,甚至一些都很颠簸,没弄好,车都要翻。

平时村里红白喜事,吴春芳会做帮厨,她47岁,1米6,扎了一个马尾,总是笑脸相迎对待所有人。遇到小学生,都可以跟人家说上两句,“你们去哪玩去了?”“赶紧回去,都快要天黑了。”你就能明显感受到她跟所有人的热络。

展开全文

我们村送货上门就是由她卷起来的。最开始的赵团长是不上门的,当吴春芳开始送货上门,她肯定也得做起来,不然就没有人在她这下单了——很明显的例子就是赵团长对面的一家,哪怕只隔一条马路,但他们不太会用手机,去提货就嫌麻烦,就不再找赵团长了。

到后面卷得多了就都要送货了。除了吴春芳,其他团长都不会开三轮车,三轮车是男人开的,只能改造小电驴,前后放两个篮筐子送货。

2020年“百团大战”,每一个平台都在拉拢,说有什么什么奖励,村里从一个团长增加到10个。有的是去批发市场进货听说的,有的是团长互相拉拢,有的原先营业执照被借走注册团长,结果自己也想做了又拿回来。

这群阿姨都有自己的主业,大多数是开小卖部的,还有卖木材的,开文具店的,开手机店的。就是一个身兼多职的状态,那不就和斜杠青年一样?我就叫她们“斜杠阿姨”。

佣金从日赚500到几十 她们亲历团购退潮

吴春芳驾驶她的三轮车送货。讲述者供图

比如赵团长的周五,她开小卖部,又在村里的快递点工作,周五又有快递,又有货物。她刚睁开眼把门打开,好,大家要进来买东西。买完了,快递又来了,又要一个个清理,发到群里让大家过来拿。又过一会送货司机来了,就得开始清团购的东西,接着去送货。周五是最忙的,她说就像是打鸡血一样。

为什么是这些本身有主营事业的成为 “团长”,而不是一个长期务农或者在家待业的妇女做“团长”?田野到后半段,我产生了一个问题。来自于我妈,我问我妈,你为什么不想做团长?你也可以申请一个团购点。她说太麻烦了,太累了。为什么这些人不觉得麻烦?

我了解这些斜杠阿姨的过去之后,才发现原来她们其实对待任何的事物,一直是在一个尝试的状态,她们愿意去尝试这些事情。

团长阿梅以前是开美发店的,丈夫是晚熟型的,把她的钱拿去打桌球,欠了好几万。她还了债,店铺经营不好,只剩下七千块,阿梅飞到深圳把钱花完,按她的说法,“都亏了,干脆亏狠点,亏到冇(没有)一点,从头再来。”

这种狠劲儿,体现在她们身上就是力气大,嗓门也大,性格干脆利落,可以说是农村的女强人。

赵团长一连生三个孩子,还要开小卖部,丈夫被人喊去挖矿,亏光积蓄。她开始卖包子,孩子长大要供孩子读书,在菜市场卖了4年猪肉。丈夫不肯跟她卖肉,据她说,就在家里发明收割机。她是那种干劲十足的人,不喜欢懒人。

吴春芳也有做生意的经历,跟丈夫一起卖草鱼、雄鱼,每天两三点就要起来,去(长沙)红星进货,那时候丈夫就开三蹦子,还没铺水泥路,“轻得嬲散子(颠簸得很厉害)。”她描述,冬天那么冷,还要给别人剖鱼,手要碰冷水。在送鱼的路上,就已经习惯了奔波的模式。

吴春芳住在娘家,这条商贸街很密,沿着靳江而建,有两元店、麻辣干子,集市也在这条街上。“百团大战”的时候,一条街就出了四个团长,自发掀起一场内卷风暴——30岁的年轻团长小李打响第一枪,她焦虑客流,就去研究在团购群里发红包,抢红包的“幸运王”可以到店内领取奖品,送一包纸,送一包盐,送打火机。

年轻人比斜杠阿姨更懂得琢磨,小李的姨妈让她接手小超市,她把蔬菜水果都摆的整整齐齐,这是她从外面学的,“货一定要摆得满摆得好看,会激发购物欲。”

小李的行为(给别的团长)造成一种焦灼感,真抢了多少生意倒也没有,但会有一种心理上的不安:一定要跟上。对面相隔不到100米的团长阿梅,就跟我吐槽,“我觉得她太绝了,把大家搞的都不好弄。”阿梅也开始搞活动,给大家发团购券,15减2,可在店内消费抵扣,且仅限当天有效。

阿梅做了十多年超市,本来和小李打得火热,小李做团长后,她其实有一种很深的焦虑。和她老公聊天说,我们是不是现在已经太落后了?落伍了?她会觉得平台已经占领到村里了,一方面怕被同行抢了生意,另一方面又觉得平台已经进来了,也只能接受,不然会死得更惨。这就是她的想法。

佣金从日赚500到几十 她们亲历团购退潮

送货司机到达农村团购点。讲述者供图

平台算法来到人情社会

我们村有两个区,A区更乡下,B区过去属于镇街,村民数量相对稳定。村里一共10个团长,她们都会考虑,如何实现利益更大化?

家人、邻居老乡是团长收入的保证。吴春芳娘家在B区,婆家在A区,整个脉络都是打通的。建团长群最开始拉人,先拉姐姐家,姐姐家的老公,子女也就拉进来了,姐姐家旁边的邻居又拉进来,再拉小叔子家,通过这样的方式,搭建起关系网。

“现在下单,明天送货到家。我不推销,我只推荐。我带着真诚和微笑在这里,你若有需要,我这刚好有。买与不买我们依然是朋友……”这是我记录的吴春芳在团长群的发言。文字间,配有可爱的表情符号。

她的生存法则是把村民当朋友,送货路上总能找到话题,问在家的年轻人,几时去上班?妈妈干嘛去了?看到家里有人做菜也会凑上去,户外晒了牛肉干、腊肉,也会聊起来。她一进门的口头禅,“我又来了”,这户人家有好多人在打牌,她会调侃,谁的手气好一点?

还会帮下单的人取快递,属于额外劳动,取快递要一块钱,如果对方没有给,她也不会再问别人要。拿的多了她肯定有点累对不对?但她又觉得这么一点事不想去计较。

有一次她给两个80多岁的老人买电饭煲,两人意见不一致,奶奶想买3升,爷爷想买1.8升最小的,她就把两个都买来给他们挑选,说不要可以退货。奶奶选了大的,她说自己家也是这一款,又嘱咐,想吃锅巴多压一次饭,不要拿清洁球擦内胆。

出来后,她跟我说,其实两个老人,小锅足够了,奶奶是怕胆坏。她看到了这一点,其实她的热情,也是在维护客户关系,大的电饭煲佣金高一些。从她身上我感觉到,填补平台跟农村之间的最后一公里,不是按照平台的逻辑来的,是按照农村的人情关系。

平台搞等级制、提成制,希望促进团长的积极性,年轻的团长就会去琢磨。每个产品都有佣金,团长赚的是这个。美团优选有V0到V5六个等级,等级越高,佣金越高,塑料袋也会多几个。

有个刚做一年的团长,会让好友下单,增加等级分,她解释,“等于不达标不扣你钱,但是会降级,起码降级的话不会引起别人反感,给人一种自己不努力造成的感觉。实际上这是一种变相的扣钱,资本就是这样的,你跟资本玩,你是玩不赢的。”

但平台的激励措施没有办法促进阿姨们的积极性,人情逻辑才能使唤得动。日用品佣金高,像蔬菜佣金可能就几毛钱,农村的平台还有家禽饲料卖,佣金也少,一袋玉米籽,拿来喂鸡的,90斤,佣金只有2块钱,吴春芳也会送到家门口。甚至熟络了之后,人家叫她搬到杂物间,她也会一袋袋扛到那里面放好。

佣金从日赚500到几十 她们亲历团购退潮

吴春芳把90斤的玉米籽搬到别人库房里。讲述者供图

就因为她的热络,很多人会选择在她那儿下单,比如我们家,赵团长离我家近,但我爸妈喜欢吴春芳。还有一层关系,我爸和吴春芳的丈夫以前共事过,都做过装修工人。

村民不会给团长差评,只会找团长算账。有个村民要买一款橙子,平台没有了,就只能给他退钱,他就一定要他的橙子,不要钱。没有办法,过了两天送货的司机就给他把那个橙子带过来了,结果带过来之后,他吃了一个,觉得那个橙子不好吃,又要退货,一定要把它退掉。赵团长就把自己的橙子给了他一个,补齐了数量退掉了。

有的人买的淮山,上面沾了点泥巴,就觉得你给我缺斤少两,他要来找你(团长)。还有人买的柚子,过了一个星期说里面有烂的,又来找。团长无法和他们正面起冲突,也要看平台审核。有些人要退菜,觉得不新鲜,两三块钱的东西,赵团长就会直接把钱给他,自己炒了吃了,觉得没必要跟平台扯来扯去。

平台的规则不能改,但在农村都是可以商量的。春节是最明显的例子,无论什么时候,平台都要求次日达。但春节送货司机到得晚,团长还要清货,没有办法在当天送完,甚至第二天都不一定,有的时候第三天村民都无所谓。

我去兰州上大学,后来去广州读研究生,点外卖、网购,更像是一种工具,和家乡的联系也仅限于寒暑假。这次田野,让我近距离地看到了身边人,才知道社区团购确实改变了村里的生活。

我搜集了56个村民的消费订单,好奇他们都用团购平台买点什么,以为就是买个菜,结果发现他们不仅买菜,还在上面买冲锋衣、冰柜,它是一种很日常性的东西。这些订单的采购者也多是阿姨,春节、办宴席,都会在上面下单。

我的爸妈也是忠实用户,之前养了很多只鸡,也是在这上面买玉米籽。买水果、买包子、买烧卖、买菜,买筷子,有次过节家里摆几桌席,还买过青蛙。除了肉,肉还是会去菜市场买。

这些改变都很细微,比如会增加家庭的支出。有次我在大伯、小伯家收集订单,他们正好要买树苗,小伯就说平台上就有,根据平台推荐,他们买了黄金贡柚,又买了脐橙,还买了茄子苗,据说还是糯米茄子苗,最后浏览到三角梅,小伯妈才说,我就是要买这个。

吴春芳的花园,全村人的「宝藏团长」

很多平台后来一声不吭就关闭了,她们的佣金可能还没有取出来,几十块钱或者一两百。2022年冬天,我进入田野时,就剩兴盛优选、美团优选和多多买菜,团长们也不像之前卷的那么积极。2023年,她们就彻底躺平了。

卷起来之后,团长们发现多了很多节外生枝的麻烦——比如村民就说,早两天的时候还能用优惠券,为什么今天不给用?这两年,佣金比例也降了,一个东西就赚2毛钱,送一包纸一包盐就亏本了,村民又觉得有人买得多就送,有人买得少就不送,他也不乐意了。

团长阿梅还是守着超市,客人过来买一包吃的,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。她因为危机感加入平台,现在危机感并没有消除,只是发现无力改变这个现状——平台一进来,一下就把10个人都变成了一线业务员,利益被蚕食,是无法避免的一面。

赵团长也觉得这是个麻烦,她一开始就不愿意送货上门,现在这个任务落在了小女儿头上。她的小女儿本来在长沙做服装生意,疫情生意不好关门了,回家帮衬。小女儿很懂平台规则,晚上11点截单,到了晚上10:50,还差两单就可以达到奖励,她就马上去找朋友,甩一个链接过去,让她们帮忙刷单。

小女儿在用很商业化的思维做,赵团长更在意的是跟村民关系的维护。这个货到了,谁还没有来拿,那就应该早点把货给人家送过去,她会说她女儿,“你现在又没事,你就把这个货给送了,不然人家又等很久。”她更在意的是,不要落人话柄,不要给人留下不好的印象。

佣金从日赚500到几十 她们亲历团购退潮

冒雨去送货的赵团长。讲述者供图

斜杠阿姨都有正业,像赵团长和阿梅,一开始想引流,拯救自己的小卖部或超市,结果发现没有效果。很多团长其实赚不了几个钱,一天几十,她们把这些钱定位为“零花钱”。

有个做木材生意的53岁团长,她孙子在上小学,儿子在厂里工作。她一开始是被做超市服务员的儿媳妇拉进去的,相当于给儿媳妇攒钱,她就说“反正我干多干少,都是儿子和媳妇的”,有一种打工感。

只有吴春芳把这个当自己的事业,她说靠这个“自己养自己养得活”,正月里一天能赚到五六百。

她和丈夫把鳝鱼铺搭在B区的娘家,为了交通和客流,日常也住在娘家。实际也是哥哥家,家里关系微妙,两家人的厨房分开,她的厨房就搭在楼梯下的空间,临时的,鳝鱼铺也就是放在门外的木板子,她清货的空间也是门口的库房,旁边正厅和主楼,才是哥哥嫂嫂的家。

有一次跟她送货,回A区她和丈夫的家那边,摘大白菜。我才知道,她家的客厅、坪、去菜园的路,还有一个单独的房子,原本是住人的,现在变成了一个花园,全是绣球花、三角梅、发财树、月季,康乃馨都不知道有多少盆。什么花应该放在什么窗子底下,要晒点阳光的,什么花不晒阳光也没关系,放里面一点的,那都是有计划的,全部都一个放好。她说,“现在养得比以前更加疯狂。”

我很惊讶,没有想过一个阿姨会用一整间房子来买花。然后意识到,至少这份工资是可以支持她随心所欲买花的。

吴春芳家,男人不太掺合团购这事,觉得是细碎活,收入不稳定,像家务活。但他也会帮忙送货,只是一个小时打三个电话来问,搞不清楚孙硕是谁的崽,刘艳家是要两袋还是一袋。

在女人心里,这账目是门儿清的,谁家微信名叫啥,谁家儿子几岁,这个人下单什么东西,她们家住在哪,线路怎么走。她自己的脑子就是一个地图。今天有30单要送,她就知道近的先送谁家,远的送谁家,如果有玉米籽重的东西,应该怎么送。

今年,美团业务优化关闭了湖南地区的美团优选,本地起家的兴盛优选留了下来。一些团长说不想干了,只有吴春芳每天还是乐呵呵地送货。

她的业务版图也更稳固了,嵌入到了村民的生活之中,家长里短什么都唠,有的人家还会留她吃饭,拿东西送给她吃。一些子女会拜托她在平台下单,送给家里留守的爷爷奶奶、爸爸妈妈。她去送东西,甚至知道备用钥匙在哪,村民对她的信任感也变高了,她就像一个基层工作者。

(除讲述者外,以上均为化名)

评论